「我覺得, 我們平常幫病人扎動脈血, 打點滴,針戳來戳去的,病人好痛喔!」一起在內科實習的好友如是說。我放下打到一半的病例,轉頭看著他。他用酒精棉片按著手臂,繼續說道:「我今天去做體檢抽血,我的血管不好找,扎了兩針才找到,真痛!我覺得病人真的好可憐。」聽到這裡,我愣了一下。他說的沒錯,打針抽血是件痛得要命的事。但讓我震懾的是,什麼時候我開始忘記了這件事.......
        見習時,讓我覺得最難受的莫過於臨床病理科的那兩周。我們必須兩兩練習抽血,接著再到門診抽血櫃台幫忙醫檢師學長姐們抽血。這讓我非常的害怕。我並不是害怕被人抽血,因為我不怕痛。但我非常非常不願意讓人感覺到痛,不喜歡侵略性的醫療行為,也覺得自己手拙會讓病人無端受苦,所以當初才放棄牙醫系而選擇醫學系。想不到該來的躲不掉,見習時我逐漸發現醫療倫理中的 First, do no harm (最重要的是,別傷害病人)在醫院中根本無法做到。為了診斷,為了維繫病人生命,我們不得不進行的侵入性醫療不可勝數,我沒辦法置身事外,假裝自己不是其中的一環。儘管如此,我跟同組的同學說: 我讓你練習,練幾次都可以, 但你放心,我不會抽你的血。殊不知,這只是掩耳盜鈴。
       半年後,我開始實習。第一次值班便是值最繁忙的內科班。「大夫,31-021床的病人喘得很厲害,住院醫師請你去幫他扎動脈血。」第一個值班夜. 凌晨兩點.還是接到了最不想要的任務。我捏自己的手背,試圖保持清醒。迅速地回想起動脈的位置和準備抽血的空針,應該沒問題的。擺完位置,消完毒,說聲:「爺爺幫你打針歐,有點痛, 忍耐一下」,摸到脈搏,下針抽2到5cc的血,打進血氧針筒,放入冰塊袋送檢,應該就是這麼簡單而已。但當我手拿起空針時,不住的顫抖。一下針,回抽沒有血。顫抖的雙手讓我在下針十偏掉了。針尖試圖搜尋著血管,老爺爺痛的雙腳不停抖動,而更難找到大腿動脈的位置。
「大夫, 你可以嗎? 需要幫忙嗎?」護理師問道。「再給我一支空針」然而這也是徒然,我腦中想的盡是:如果再失敗怎麼辦? 我不能再讓爺爺多白挨一針。心跳加速,摸到的脈搏已分不清是我的還是老爺爺的,汗水直流,深呼吸,再三確認卻不敢扎下那針,他會痛的。扎下,他痛得雙手揮舞。
「學姊,我是值班學弟,對不起,我扎不上。」郁慧學姊沒有責怪我,立刻前來幫忙,也傳授扎動脈血的技巧。當學姊抽完血離開,我整理環境時,只見老爺爺腿上三個針孔。「這全是我害的」
       之後在無數次導尿,扎動脈血, 打點滴的過程中,我逐漸接受「我們在幫忙病人就是得傷害病人」, 「一次到位才對他最好
」等等觀念,也了解到太在乎病人痛而逃避,只是造成麻煩。建立動脈導管, 中央靜脈導管置放,插管,抽關節液之後還有更多侵入性的治療我必須學。所以我告訴自己,做處置時什麼都別想,只看著眼前的針。沒上別逞強,請人幫忙便是。就這樣緩慢的進步,雖然偶爾還是忙得滿頭大汗,或是不知所措,但越來越自然,我也越來越不感覺到痛苦。九個月後,我又回到內科值班,一個晚上扎了四次動脈血,四次都是一針上,沒凝血,但我一點感覺都沒有,機械式的操作,只想趕快回去休息。


「大夫, 021新病人來囉 麻煩來打點滴和抽血」護理師的聲音把我拉回病房。打針這件事對我來說從可怕的事,逃避的事變成例行公事。但對於所有病人來說,永遠是痛苦的事。更痛苦的是可能會再挨一針的恐懼。我不能假裝不知道那有多痛,我只能盡可能減少他痛苦的時間。更要求自己的技巧,更專注。因為我學的是救命的必要之惡,在更好的方法出現之前。
「我馬上來,麻煩幫我準備標籤。」我捲起袖子,這次要一針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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